柳月谣

想做一个温柔的人呀。

【须荒/万圣节24h】长明火

【一】

荒举着烛台在这荒废多年的宅邸中走着。

他为一个预言而来:

千年前与蛇神勾结的堕神即将自封印中挣脱。而他将要接过比前任神官危险数倍的责任,以此身在此看守堕神。

老旧的地板随着他脚掌的起落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如同一把尖锐的剪刀划破这深沉的寂静。他闻见老式木制房屋特有的霉味,混杂着一股潮湿的气息,一并酿出一种近似腐朽的味道。

荒走得很慢。他自沉睡中醒来时就已没有双眼,因此也看不清房内布局,便只能放慢脚步,一点点以步距测量这屋内的长宽,辅以手边的长棍来感知房内的布局。

这房子很空,除了墙纸与一些木制品,他似乎便再感觉不到其他东西的存在。空旷对于失去双眼的他,着实算得上一个好词。

脑中透亮的月镜此时正散发着柔和的光,镜中以月海的水侵吞着月镜的光,直至光被吞没殆尽。

这预示着,已是午夜了。

荒想起月读的提醒。

那时他俯下身子跪在月读面前,月读弯下腰,交给他一只蜡烛:“这是一只燃不尽的蜡烛,然而每到午夜,它会熄灭。你必须在虚无吞噬你之前,将它再度点燃。”

“夜晚里不要让这烛火熄灭。”

月读再次强调。他让荒抬起头来,将手指抵在荒的额心,一束银光自他手指尖燃起,然后没入了荒的脑中。

“我将月镜种入你的脑中,它将会告诉你时间的变化,以及烛火的明灭。”

月镜中心投射出的烛火瑟瑟地摇曳着,明明灭灭,直到彻底熄灭。

“不要让它熄灭,荒。切记,不要令它熄灭。”

月读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寂静到死的黑。

荒的掌心拢住那已熄灭的烛芯,屏息调动月镜中的力量令蜡烛再度燃起火来。片刻,烛火重新自月镜中浮现,伴随着一阵馥郁到呛鼻的香气。而荒拢住那火光的手仍是冰冷的。

这火光并不能灼伤人,反而更接近于一种月光似的冰冷。荒想,也许它的光本也是苍白的、冷的,如同冬日清晨挂在叶梢的白霜。

随着烛光再度燃起恢复稳定,一阵窃窃私语自空旷的弃屋忽然中响起,流动于屋中无处不在的阴影里,又撞击着墙面引起更为空灵绵长的回声。它们嬉笑着从四面八方向荒涌来,如同一张被束紧的网,即将捕捉住这个胆敢踏入禁地的外来者。

荒举起右手想要召唤出星海,却只有冷的雾气缠住他的手臂。月镜的光似乎亮了些,那些雾气骤然被那银白的光破开,又乐此不疲地卷土重来。

烛火又开始在他黑色的脑海里晃动起来。

“喵——”

一声细软悠长的猫叫驱散了那杂乱到刺耳的窃窃私语。属于动物的柔软皮毛蹭过荒的下摆,一股莫名的温暖穿过那几层布料,涌入荒腿侧的肌肤里。

真是奇怪,这无缘无故出现的猫,却比月读给的蜡烛所燃起的烛火更加温暖。

荒警惕地后退几步。

这被妖魔占据的废屋里,按理说,不应该有任何活物的存在。这只猫是异象,怀揣着不可知的风险。

荒听见猫爪不断落地时发出的细微嘎吱声。

那猫正在围着他行走。

“请跟着我走。”

在荒芜到只剩一轮月镜的脑海里,忽然翻涌起一朵浪花——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温和且轻,如同母亲抚摸孩子的手。

“——何人?”

荒冷冷的质问在这空间扩散出去,形成一阵缥缈的回声。

“吾名须佐之男,乃高天原的行刑神。”

那声音答道。

须佐之男。

这熟悉的名字令荒有些讶然,然而那须臾的情绪变化过去,便只剩冷漠的指认:

“原来你就是那堕于黑暗的神明。”

“看来你已遗忘许多,吾友,荒。”

烛火又不安地摇曳起来。荒握紧烛台。

“……你知晓我的名字。”

“我自然知晓你的名字。荒,年轻的神使,我年轻的故友。”

故友。

荒听见这个词,又后撤些许:“停止你戏耍人心的把戏,我不会再上当。”

“我并无此意……罢了,先随我来吧。我的碎片并不能压制这里的虚无太久,随我来吧。”

“你要我——”

荒那还未吐出的后半句被一只扼住喉咙的手硬生生咽回喉中。他再次尝试召唤星海,却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一股发霉的雾气在他的喉道中翻滚着,愈滚愈胀,似乎直至逼出他的最后一口气才肯罢休。

烛火晃着,摇着,熄灭了。

“——喵!”

尖锐的猫叫再次驱散了那几欲窒息的感觉。荒死死握紧烛台,不让它从手中脱落。从窒息中解脱的一瞬令他有些头昏,失衡的身体重重地压在一边老化的拉门上,令木板嘶哑地发出几欲破裂的声音。黑猫仍伏在他脚边细细地叫着。

“跟着我走,否则这里的虚无将会把你吞噬殆尽。”

黑猫轻轻咬上他的下摆。那些本已湮灭的窃笑声又响起,好似黑色的海水,要淹没屋内每一寸地块,直到它们都被泡胀至腐烂。

荒拢住烛芯,脚踏向前一步,终于做出了选择。他随黑猫的步伐穿梭于屋内的过道中,窃笑声、言语声紧紧跟在他后面,随时要生出手爪将他拢进那片黑暗里。

黑猫不断尖锐地叫着、喊着,直到它将荒引至房屋长廊尽头的那扇门。

“进来。”

他听见曾出现在脑海的那个声音在门后这样告诉他。

然而月读的话又在荒耳边响起:

“不要靠近走廊尽头的门,那是关押堕神的所在地。凭你如今的力量,万不可与之正面交锋。”

荒有些犹疑,然而身后那些声音已近到几乎能触碰到他的肩膀。他不再犹豫,开门躲了进去。一道锁落声响起,所有嘈杂的声音仿佛被面前的木门吞食,再不剩什么了。在这里,四周一片寂静,荒只听得见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与心跳。

门后是一条延伸至地下的楼梯,尽头是关押着堕神的牢笼。荒并不打算下去,只在门口静等着。

“门外与虚无融合的灵魂仍在游荡,在烛火再次亮起前,且在这歇息吧。”

这时,那个自称为“须佐之男”的声音说。这声音从地底沿着长长的阶梯传递上来,却仍是清晰、平稳的。

荒没有动,拢住烛芯将蜡烛再一次点燃。那光仍是不稳的、冷冷的,荒的掌心感知不到任何温度。

“……你的目的是什么?”

荒紧靠着那破旧的木门,白布后空洞的双眼紧锁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已失去了调动星海的能力,唯一在这护佑他的,只有脑中那明晃晃的月镜,以及那只不知来历的、奇异的猫。

“目的……?这里的夜晚过于危险,你不该在走廊上游荡太久。”

荒没有回答。这里的危险他已在刚才的追逐中窥见一二,但他仍心存疑虑,认为这邪神想要以如此温和的声音、如此庇护他人般的行动来蛊惑他。

那声音又说:“我的脖颈间挂着一条项链。取下它,拿走其中一枚勾玉,它会为你在虚无中指引前路,免受部分侵蚀。”

荒将一只手悄然勾住门上的凹槽:

“……你对此地的描述所言非虚。但我绝不可能信你——谎言、蛊惑,难道不是你们玩弄人心最擅长的把戏?”

“我自愿守在你的牢笼前,让你不再侵扰世人。”

“你不信我,可以不必靠近我。你的右侧有一根木棍,你自可以拿它来勾走我的项链。”

“我既不信你,自然不会拿你的东西。”

那声音轻轻笑了。

“你的固执倒是一如既往。荒,那么,且在这休息会吧。我的四肢被虚无与谎言幻化的锁链锁住,神力被我用去抵御它的侵蚀,不会再有攻击你的可能。”

似乎是为证实他的话,荒听到一阵拖行锁链的相碰声,在这空旷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在它们离开前,且在这歇息吧。你手中的烛火也尚未稳定。”

荒沉默着将那只扣住凹槽的手收回。他贴着门静静站立着,直至那冷冷的烛火在寂静的空间中渐渐趋于稳定。

【二】

荒时常是做梦的。

也只有陷于梦中,他的双眼才能够观察这个由意识堆砌起的虚假世界。

他过去常在梦中以旁观者的身份俯视一切,为村中人预知四季里的灾厄、收成。但有时,梦境里也会出现陌生的故事——陨落的金色神明,化为太阳的女神以及被烧毁的村落。

荒问月读:那是预言还是过去,或是只是单纯的梦境?

月读笑而不语。他望着窗户外凋零的花树,酝酿出些悲伤的情绪才开始缓缓叙述:“你自千年前受友人背叛,失去双目与记忆沉睡千年。如今你既梦到,是这大地曾经的记忆,亦是你的记忆。”

常年深居简出的荒听见这对自己来说足够陌生的词汇,不由得生出几分疑惑:“……友人?”

月读答道:“你的友人,名为须佐之男。审判之时他与蛇神勾结使天照女神陨落,你也因此受到波及。是他,亲自剜去了你的双眼。”

他叙述的声音如此平静温和,可那些词句又冰冷异常。

梦中那金色神明斩杀妖邪的背影仍在脑中闪耀着,然后,逐渐生出裂痕。

友人。

荒慢慢咀嚼着这个词,没有愤懑,也无悲伤,他只是想:他也曾有过友人吗?不是将他高高捧上神坛膜拜,不是心怀敬畏的远离,而是在平等的高度注视着对方的友人。

那一夜起,荒的房间开始燃起香烛,那些浓郁到令人有些作呕的香气,彻底隔绝了那些记载过去的梦。

荒梦中的眼睛仍旧注视着一切,以一个冰冷的、毫不相干的视角。

直到他到此看守须佐之男,他再度开始做过去的梦,而梦中的视角也同样发生了转变——从一个旁观者变为了参与者。

那种感觉是陌生的。好像灵魂被扯出强硬地塞进另一个身体。这身体发出的声音是陌生的、四肢是陌生的、跳动着的心脏亦是陌生的。

他眼瞳里倒映着的是猩红的天,穿过手心的是金色的剑,喉咙里发出的是挣扎的气音。

然后,那只被刺穿的手动了动。干涸的鲜血再次鲜活地流动起来,仿若注入了生命的细小河流。

“喵。”

轻轻的猫叫声敲碎了荒的梦境。

荒蓦然惊醒时,才发觉颈后已覆上一层薄汗。对于他梦中究竟梦到什么,荒却是记不起了,只在一片混沌里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倒影。猫轻巧地从他的被子上跃下,又在他周围叫了几声。

又是昨晚那只猫。

荒并不打算驱赶它。

它能在这屋中的夜晚行走自如,大抵身上也藏了些什么。五日已过,它既还未表现出恶意,荒更偏向于向它怀以警惕的观察。

荒稍稍理了下摆,便踏出门去。那点留在皮肤表面的汗液被穿堂而过的风一裹,只留下一股凉意。

门被合上的那一瞬间,荒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朝森林外离去。

屋子处于森林正中央的空地,对着外界的门一侧便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茂林,绵延成一片随风翻涌着,掀起无数草木的吐息。

而在那略微混杂着土腥气的吐息中又混入一种独属于米饭的清香。

荒略俯下身摸索着,将村中人送来的饭带进了房间。

很少有人愿意接过这个活。若他记忆不曾出错,去年被派去给镇守封印的神使送饭的人,是一个名叫“晴明”的孩子。

不知今年的,是否也是那个孩子?

荒摸索起那双木制筷子,夹起饭慢慢吞咽着。猫伏在他的腿侧,安安静静的。荒将汤推向猫的附近:“吃吗?”

“喵。”

猫只是短促地叫了声,又用头把汤顶回荒身边。它的爪子拍了拍被白蚁咬食的满是空洞的地板,静静离去了。

荒手指摩挲着汤碗有些粗糙的边缘,一言不发地将它放回盘中。蒸汽升腾着,晕湿了荒的手指。

冷风摧折着脆弱的门板,从缝隙中溜进屋中卷走这里所剩不多的温度。

近些时日里,白日似乎愈发短、愈发冷了。唯有那些影子似乎还惧怕着白昼的光,就此消弭了,也听不见什么踪迹。荒便坐在屋内研习,直到夜晚降临,他再度将烛火燃起。

燃起后,荒守在烛火边,手里正抚摸着一张特制的星图。他目不能视物,月读便为他亲自做了一张星图以供学习——凸起的圆点是星辰,凹陷的横线便是链接星宿中各个星辰的短线。

这星图他只能解其一半,而另一半却如同杂乱纠缠至一处的丝线,遍布死结,无法得解。

不过几日,他便发觉,这是张无解的星图。他向月读请教:“月读大人,这是否本没有解答?”

月读告诉他:“倘若没有解答,你便觉得它是毫无意义吗?”

荒摇头,说:“我不会让您失望。”

于是,星海因此被创造。然而,他始终没有寻到月读口中的“意义”所在。

思索间,那倒映在月镜中的烛火又摇曳起来,袅袅白烟升起,将那奇异的香气再次扩散开。荒立刻收了星图,将烛台拢于掌心中。那些藏于黑暗中流动着的雾气又缓缓向他接近,却又惧怕烛火的光,只在一旁鼓起阴冷的风,妄想故技重施将那烛火熄灭。

“喵——”

又是那熟悉的、奇异的猫叫。哀嚎声伏倒在荒颈侧逐渐升高,直到从平缓磨成尖锐的针,刺穿过柔软的耳骨。那猫的爪子掠过荒的耳侧,似乎在捕捉着什么。

荒催动月镜,直至一阵银光亮起。

他忽然听见猫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而隐忍的闷叫。

四周的风即刻停止了,低语声停歇,只余猫爪经过地面时的轻微声响。

那猫又在他的身侧游走着,仿佛要以那样纤瘦、柔软的身躯筑做铁壁,护卫这一隅。

“过来。”

荒双手拢住猫纤细的身躯,那种熟悉的温暖便又被他裹在掌中了。一滴滴温热粘稠的液体落在他的腕间。

“在这歇会吧。”

荒将猫搂进怀里,手指落向覆在眼前的白布。那指尖在布前停顿了一会,又转向衣服的下摆,五指并起发力,扯下一段布料来。

他的手指极轻地划过猫的身躯寻找那一道伤口,直到确定了位置,又借以月镜的力量将虚无清除,才将扯下来的那一段布包上那伤口。

猫倒是极乖巧的,始终不曾发声,只顺从地卧在荒怀中。

“……明日我会托人帮我找些药来。不必做到如此地步,我不会有事。”

猫短暂地叫了几声,伸出柔软的舌头替荒舔舐掉残留在指节处的血迹。然后,它便跃出荒的怀抱,飞快地从门的缝隙中游走了。

那点柔软的温度便就此离开了,只在荒臂间腿上留下些许余温。

直到午夜过去,猫也不曾再出现。

荒将蜡烛放至身侧,拢衣在被中睡去了。

梦里的天不再猩红,而仿佛被日光浸透,明亮且空阔。

他看见一张悲伤的、女人的脸自身侧掠过。

她问:“须佐之男,你为何……”

梦的最后,是一只不断在视野中坠落的、鲜血淋漓的手。

须佐之男。

荒蓦然想起这个名字。他似乎触碰到了记忆的边界,然而又被一只无形的手倏忽拉离开,将他推入一片黑暗里。

一股白烟蒸腾而上,裹住了他整个身体。

【三】

次日清晨,荒已记不大清梦里的内容了。他回到村中向月读例行报告。

“情况如何?”

月读冰冷的手指抚过荒的头顶,问。

“烛火似乎已不能完全压制住了。这几日里,有许多次烛火都被它们熄灭,无法维持在稳定的状态。不知为何,在那里我也无法张开星海。”

“且再观察几日,星海异常,许是受到虚无影响”,月读轻柔地拢起荒耳侧的碎发,“荒,我最出色的弟子,我赠你的月镜会替我护佑你,你暂时不必为此忧心。到此月十五时,一切都将结束。”

荒犹豫片刻,又说:“……大人,我在那屋中见到一只奇怪的黑猫。”

月读的手停住了。

“我倒是听前几任神使说过。你要小心,那猫是堕神意识所化,稍有不慎被其蛊惑,便会受其侵蚀,直至身归虚无。”

“那为什么……”

“荒,不要询问太多,这对你并无意义”,

月读语气仍是柔而缓的,却似乎又沉着一丝倦怠,“等一切终结后,我会在村中宣布所有真相。”

“但不要信那屋中的任何东西,你只需听从我的教导,等待此月月圆,我自会去解决。”

“……我明白了,大人。”

荒从月读屋中退出,走至大门口,正遇上前来神社的村人:“荒大人,您这么晚还在这吗?禁地那无人看守……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晚?

这分明还是清晨。

荒不解地问:“我晨时从林中入村,并未花多久。天黑之前我自会赶回看守。”

“……荒大人可是说笑?这天都黑了大半,月亮都出来了呢。我此行来正是因我妻子夜间突发疾病,忙着来找月读大人帮忙。”

荒还想再问,却听月读的声音自身后升起:

“仮次郎,既时间紧迫,怎还在此闲谈?”

“啊!月读大人,请您一定帮帮我!”

仮次郎快步上前,经过荒时,一些类似于触肢一般湿滑柔软的东西掠过荒的脸侧,只留下一点湿润的凉意。

“荒,且去吧。你今天大抵是睡过了时辰,你来时,已是晚间了。”

月读仍和缓地说着话,却如同冰冷的水,漫延至荒身侧,直至垒成汪洋将他淹没。这时,荒蓦然发现月镜中指示时间的光已被吞没大半——已是夜间时刻了。

“……是。”

荒顺从地答着,一如往常,似乎从未察觉什么异样。

然而,他感到一种目光在注视他,从神社跟至村口。那如同毒蛇缠绕于身上,每走一步,便缠得愈紧,直到獠牙落进苍白的皮肉。

他本想在村中再寻些药,又怕月读知晓,便匆匆离去了。快至村口,晴明迎面走来,与心神不宁的荒撞了满怀。

“抱歉。”

荒扶起晴明。

“无事,荒大人,是我没有看路。”

晴明扶着荒的手臂站起,一张被裁剪成人形的纸片悄无声息地爬入荒袖中,扒在荒衣下的手臂上。

荒面无异色地与晴明告别,终于从那莫名的视线中挣脱。

那一夜,荒守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心也同这烛火般,不安跳动着。

他作息向来规律,出发时月镜中的时间也并未有异常。然而他那些失落的时间似乎就此掉落在不知名的缝隙里,寻不见了。

为何时间会改变?

抚过他脸颊的东西是什么?

为何他无法调动星海占卜?

为何……是在来禁地时,是在月镜种入脑中后才出现的异常?

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他从袖中抽出那张已经不会动的纸人,薄薄的纸人只有一句被细心用针扎出的话——“请去寻找须佐之男大人。”

阅完,荒将那纸片放入烛火中燃烧,直至成漆黑的灰烬。

晴明怎么知晓那位神明的存在?

那个被村民视作不详的少年,又如何知晓他的困惑?

他又是否,该去找月读口中那背叛于他的友人?

无论如何,他似乎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了。

荒在不安稳中迷糊睡去,梦里是月读笑得冰冷的脸:“我将告知诸神,审判蛇神的真相。”

“须佐之男勾结了关押在神狱的蛇神……”

这一刻,他似乎再次接触到记忆的边界。

【四】

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

那个被冠以堕神、使女神陨落的神明。

那个梦中被穿透喉咙,又要以破碎的血肉之躯托起太阳的神明。

荒感到头疼欲裂。从梦中惊醒那一刻起,月镜便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如同漆黑的海面陡然升起一轮白色的太阳。它的光是冷的、白的,却无法令人直视。

汗水从荒的额间滑落至下颌,一滴滴落下聚集于地面,汇成一片深色的痕迹。

他无法忽视月镜的光,那光刺目到几欲让他忘记所有。

“喵。”

又是那只猫。

同时,一片轻薄的东西落在了荒怀里,月镜的光也终于黯淡下去。

荒用浸满汗水的手去摸,才发现那是昨天他给猫包扎用的那块布——没有触摸到干涸至凝结成块的血迹,甚至干净到如同刚洗过一般。

荒怀着点谨慎与试探去抚摸猫的伤口,只摸到一片柔软的皮毛。

那伤口已消失了。

这猫果真是奇异的。

荒揉搓着猫的腹部,忽然问:“你究竟是什么……?”

猫只是轻轻叫了声。

这猫似乎极爱亲近他,又钻入他怀中舔了舔荒汗湿的手指。它的脚爪收起尖锐的指甲,只用最脆弱的部分一下下拍着荒的掌心。

荒叹道:“罢了。”

他抱着猫将门口的饭菜拿进来,没吃几口便放下了。他沉思片刻,拿起烛台走了出去。

比起人们口口相传中堕神的恐怖,如今他在村中亲自感受到的异常才更显得恐怖。即便从须佐那得到的回答全是谎言,即使没有十足把握同那神明交易,却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他必须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猫静静窝在他怀里,似乎并不打算阻止。

走廊比房间内要更冷些。

这破旧的屋里四面八方都漏着风,卷过凄冷细瘦的走廊,也只带走些微尘灰。

荒便在这奇诡的风里走着,一路走至走廊尽头的房间。伴随着一阵锁落声,那本紧闭着的门突然开了。

猫窜进屋中,再没了声响。

荒的心跳猛然剧烈起来。

“荒。”

属于须佐之男的声音从里头飘出。

“近日这里虚无涌动的愈发严重了,你必须加以警惕,立即离开。”

这声音有些急切,其间还夹带着些锁链碰撞的声音。

“拿下我的勾玉,至少……”

“我要与你做个交易。”

荒缓缓步下楼梯,说。

须佐之男的声音止住了。

“在那之前,我还有事问你。”

“问吧,若我知晓,必会全数告知与你。”

须佐之男又恢复了以往的平和,仍那点急切仍不自觉地被他藏在每个字音里。

荒沉默一会,说:“千年前,为何剜去我的双眼?”

“剜去……你的双眼?”

须佐之男讶异地重复着,语调骤然拔高了些:“我从未如此做过……!你是战场上我可交付后背的友人,哪怕我粉身碎骨,也绝不会伤害你。”

“……那只猫是什么?”

荒对须佐之男的回答没有表达什么看法,只是继续问着。

“那只黑猫即是我,我便是那只猫。我此身被禁锢,这躯体内残留的灵魂尚不能挣脱束缚,只能分出部分意识化作黑猫随行你左右。”

月镜忽然再次异常亮起,如同一束骤然迸裂的烟花,就此暂停在最刺目的姿态。荒失神片刻,又迅速拢起被粉碎的神智,忍着那几欲刺穿神经的光,继续问:

“曾经那些神使所见到的,也是你?”

“是我。我观察许久,那烛火虽可驱散虚无,却不能阻止蛇毒带来的侵蚀。他们不愿靠近我拿下勾玉,我只能以此身灵魂庇护他们。”

这时须佐那些声音便好似被什么隔绝了,只有极渺的回响落入耳中。荒极力辨认着那些字句,企图忽略月镜施加于他的影响。

“蛇毒?”

“千年前我曾与蛇神一战。那一战后,他残留于大地上的蛇毒始终不曾完全清除。而这里……并没有太阳来净化大地。”

没有太阳?

荒想到这里始终不曾温暖过的寒冷白昼。但他也不曾全然信任须佐之男:

“……我无法确定你话中真假。但就如我开始所说,我想同你做个交易。”

“你无需与我交易什么,如你需要,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荒不自觉地皱起眉:“……即使我想要的是你的眼睛?”

“那么,拿去吧”,须佐之男略微停顿一会,补充道,“不必与我交易什么,若有需要,拿去便是。”

这话似乎听起来单纯到有些过于天真,而“天真”这个词,却应与一位杀孽满身、曾经背叛友人的神明是无关的。

但这词连着一张模糊的脸闪过荒的记忆,于漆黑的脑海中激起一阵空洞的回响后又被月镜的光吞没。

他的固执也从未变过——荒想。但他又开始不解这句莫名的话为何于此刻浮现。他冷汗淋漓地扶住门框,抛下那些杂乱的思考:

“我只是……借用。待确认一些事情后,我会将它们还给你。”

“那靠近我吧。若你有勇气靠近我,若你能……信任我,我自会将它们给你。”

荒静立片刻——但要去追寻什么,总要有敢于冒险的勇气。

许久,传来木屐挤压木板的声音。但每接近一步,月镜的光便愈亮,似要挤进每一处脑中的空隙,冲破皮肉的桎梏。

荒步伐坚定地走着,汗水一路落在他的足迹旁,直至脚下的路出现锁链。

须佐之男提醒道:“荒,再靠近些。蹲下来,将额头与我相抵。”

荒依言跪坐于地,随着清脆的锁链声从荒耳边响起,一只手按上了他的后脑。有温热的肌肤贴紧了他额间的皮肤,恍若冬夜里被炉火熏热的挂帘。

那一刻,月镜的光熄灭了。

自额间开始,热流分为无数细流自不同路径汇入荒空洞的眼中,如同灌溉已经干涸的荒地。新生的晶体自这温暖的灌溉中破出,直至生出双眼,填满眼眶。

白布落下,在暗无天日的房里,那神明携着满身干涸到发褐的血迹,闭目端坐于无数锁链之间。荒这时才发觉,须佐之男的肩上正站着一只小小的纸人,脱力般地倚靠在他的颈侧。黑金两色相融的飘带系于他的腰间,在这黑里飘动着,托起不计其数的白色微尘,如同飞鸟张开的羽翼。

荒仔细地端详着曾经的友人。这张脸无数次出现在他本该预知的梦里,有时带着笑,有时鲜血淋漓、面目全非。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荒的指尖不自觉地抬起,停留在须佐之男的脸侧。然而他并没有去触碰,只停留在极近的距离。须佐之男微微偏过头,脸颊上的肌肤便不留空隙地落在荒的指尖。

那肌肤是温暖的、柔滑的,如同触摸着一湾温水。

须佐之男脖颈上的两枚勾玉顺着他的动作一并接近来,几欲碰到荒的手臂。

荒蓦然收回手,无端地想道:两枚。这勾玉少了一枚。

须佐之男轻声说:“拿一枚去吧。很抱歉我要违背我曾说过的话——我同意与你交易,而我希望交易的内容,是你要拿走一枚勾玉。”

荒沉默片刻,取下一枚勾玉:“我会尽快回来归还。”

“我会等你。荒,切记,谨慎而行。此地……不,应是整段空间都有异常。”

“我知道了。”

荒举起放置在一旁的烛台,又望了一眼须佐之男。

——友人,友人,月读口中剜去他双眼的友人。

他手里攥紧那枚勾玉,离去了。

【五】

在目光终于触及到外面的世界,荒方知他从小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

本应是白昼的天空却只有黯淡的星辰、奇异的月亮。那巨大的、黑白相间的月亮几乎占据视野内的半片天空。真正属于它的银白还在被黑色缓慢吞食着,只等到午夜来临时,将它彻底侵蚀。

荒匆匆穿过无光的森林,直至能看见村落上方隐约亮起的星幕方才停下。

真是奇怪,这样黯淡的天空里,唯有村落上方的星辰还能够点亮。

他重新蒙上白布遮起双眼,如平时一般慢慢步入村中。

有鼎沸的人声响起,或谈论收成,或家中琐事。而除了人声、脚步声,荒听见了第三种声音——类似于从海中爬出的软体生物,拖着分泌出粘液的触手在地面上爬行。

不断有村民朝荒问好,荒一路应过去,暗暗听着那些隐于正常声音中的异常。直到仮次郎的声音响起:

“荒大人,您又来找月读大人了吗?”

荒点点头:“是,我来找老师例行报告。”

“那可真是不巧,月读大人昨日刚出了村,现在还未回来呢。”

仮次郎的声音有些古怪,仿佛嘴里含着一口水,听上去模模糊糊的。

“……是吗?那我暂且回神社等待一会吧。”

“好,荒大人慢走。我得赶着播种去了,今天可真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呀!多亏了月读大人和您!”

荒已经不再为仮次郎的话感到惊讶了,只是淡然回道:“……不必。自然万物自有其运行规则,我们只是提前知晓,并将结果告知。”

“能预知对我们来说已经是神明一样的存在了。”

仮次郎似乎在笑,然而那笑声如同炉上沸腾的热水,不断咕噜噜地冒着气泡。这时,荒又感到那种冰凉的、柔软触肢似的东西掠过他的侧脸。他抿紧双唇,与仮次郎就此告别了。

那一路黏腻的拖行声直到无人的神社方才消失。两点灯火落在荒眼前,透过白布投射出一片朦胧的光影。

荒这才发觉,神社竟然亮着灯。

他终于敢将白布取下,于黑夜的掩护中观察村子。借着那点微弱的星光并不能看清什么,但也许神明的眼睛天生有摒除黑暗的能力,于是,荒看见这村中全貌:望不到尽头的黑夜下,无数只肉红色的触肢升起,在春日的耕地里挥舞着、翻腾着。它们自村民中的身体中长出,或贯穿头颅、或从腹中探出,其上的吸盘呼吸般微微蠕动着,分泌出白色的粘液,滴入插着秧苗的田地里。

荒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似乎在晃动,令他头晕目眩:究竟梦才是现实,还是这里的现实才是梦?

左前方倏忽亮起一勾白光,如同被细细裁剪过改小的弯月,于村中降临。那些触肢似乎因此愈发欢快,它们涌到那“月”前,肉红的触肢拥挤成一片,发出沉闷的声响。

荒熟悉那轮弯月,他幼时曾无数次在神社后院的水池里被它捞起。他重新戴上白布,静守在神社中。

那轮月被簇拥着走过阡陌,经过神社门前挂着的灯笼,掠起房檐上的风铃,幽幽飘落至跪坐的荒身后。

“我听仮次郎说,你有事要寻我?”

月读冰冷的手指落在荒发间:“起来吧,随我去个地方。”

“是,月读大人。”

荒顺从地站起,低头等待着月读的脚步声响起。直到听见声响,他方才敢跟上。

先直走,再右转,从走廊步下,再行二十步——月读带他去的是后院里的水池。那水池里似乎藏了什么,光亮到几乎能刺透白布的遮挡。

荒微微合上眼,一片银白色里,他看见一弯影子从水面中缓慢升起,于布上投下灰色的影子。

月读柔声问:“你从前随我学习时常掉入水池,我总要唤起弯月将你捞起,可还记得?”

荒答:“自然记得。那段时日,多劳烦大人为我费心。”

那片灰色的影子开始向月读所在的方向游移。

“那么,我失明的孩子,我优秀的弟子,过来,靠近我。”

荒转过身面对着月读,步履平稳地向着教导他多年的老师走去。

那轮弯月已到月读身前了,正填补了他们之间的空隙。

月读含笑望着荒。弯月渐渐升起,尖锐的弯勾部分直指荒的双眼。

荒仍向前走着。分明咫尺之距,却好似在一瞬间被无限拉长来。直到白布抵上弯月的尖,荒也没有停下步伐。他的脚再度抬起的一瞬,弯月消失了。

“不愧为我最看好的弟子。”

月读赞叹道。

“……是大人教导有方。”

“你所要报告之事,我已通过月海知晓。你且回去吧,待到月圆,我自会解决。”

月读的手再度抚过荒的发丝。拂过的夜风似乎有些过于凉了,竟浸湿了荒的后背。

【六】 

(或见QQ2409145923)

【七】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请不要站出来……不要被他们发现……”

有谁的声音低低地在耳边回荡。

荒在这哀痛的祈求声中缓缓醒来。他似乎做了很长一个梦——梦到千年前的高天原,梦到耀眼的太阳,梦到被诬陷的行刑神形魂散去。

疲倦如潮水一般将他覆盖,遮住他空洞的眼,又掩住他的口鼻。

一滴粘稠的、冰冷的雨落在了他的眼角。那雨带着沉重的腥味,先是一滴,再是三滴,最后,数不清的血雨坠落。

可荒周身却是温暖的。好像有谁正将他抱在怀中,替他挡去那些血雨。

荒伸手向身旁摸索着,摸到一片凝结着血块的肌肤。

一滴雨又落在荒的嘴侧。

“您难道哭了?”

荒问出这句话来。仿佛他认识此刻待在身边的人,仿佛他与他已相识多年。

“不,是你的梦里正在下雨。”

那个声音答,低低的,慢慢的,如同八月里吹过稻田的风。

荒这才想起,这是属于须佐之男的声音。他似乎暂时忘却了昨晚的暴行,只是轻声说:

“我闻到了一股很浓的血腥气。”

“是的,我们处在我的记忆所铸就的梦里。”

“梦中也会有气味,也会有您吗?”

“梦是人们纷杂的想法与深层的意识的混合物,它是投射现实的镜子。你在现实中遇见我,又被载有我记忆与灵魂的虚无侵蚀,梦中自然会有我。”

“可您是真实存在着的吗?我又如何确定我不是一直处于梦中?”

须佐之男沉默许久,然后,荒感到额间抵上一根温暖的手指:“抬起手来,荒。我便在你面前,抬起你的手触摸我,然后,告诉我你自己问题的答案。”

荒抬起手,触摸到了须佐之男那温暖的躯体。

“您是真实的”,荒笃信道,“您是这世界中……唯一真实的存在。”

这时,耳边那模糊的哀求声再度响起:

“神明大人,您是这里唯一真实、唯一光明的存在。我们请求以我们的血肉为你搭上逃往生天的路,请您以您的力量保护像我们一样渺小的人不再受此侵害。”

忽然,荒感到一滴温暖的雨水落在了他的脸上。不同于血雨的沉闷,这滴雨更清透、更干净。

就像是,眼泪。

“您在哭吗?”

这次,须佐之男没有回答。

荒摸索着须佐的脸,才发觉那神明的脸早已被血雨浸透。他的手指伸向须佐的眼侧,替他抹去了那些无声的、孤独的泪。

【八】

荒是在须佐怀中惊醒的。

他那一觉睡得不安稳,醒来时身体虽已被清理妥当,却仍是沉重倦怠的。一枚勾玉挂在他颈间,贴合着两块锁骨间的缝隙微微发着烫。

须佐见他醒来,便摸着他的额头探了探温。待发现荒体温已恢复,才收回手,有些急迫地开口:“醒了吗?荒,我……抱歉。”

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谨慎地将荒放在铺于地面的飘带上,又扯着锁链退远了些:“你若恨我,也是应该的。”

荒捂着额头,语气却是极为平淡的:“我恨您什么?”

须佐沉默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昨晚,我……”

他停顿住,似乎不知道如何组织措辞去描述那段混乱的性事。

“……记不清了。”

荒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须佐有些不解,刚要再解释时,荒又补充一句:“您说的我已记不起了。但您是谁,我却想起了。吾友,须佐之男。”

然后,他们便陷入长久的静默中。须佐忽然明白:荒并不愿多提那件事。

那他该如何赎罪?

须佐轻轻叹息着,顺着荒的话转向另一个问题:“你记起多少了?”

“千年前的大致记起了,但对于如今这个世界创始之处,我却还未有什么记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处皆为月海幻境。”

须佐沉思片刻,道:“果真如此。那么此世的异动,几乎可以断定是月读所为。”

“……我与您看法一致。”

“那么……”

须佐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荒打断了:“须佐大人,您为何身困于此?那位大人的幻境,本并不能困住您。”

“……我此身,不过残魂一缕。因遭受污染,又切割出数片灵魂,本体便愈发虚弱无力,已无法冲破这幻境。”

“可您仍要以此残破的灵魂护佑此地的人。您也如千年前一般固执,须佐大人。”

须佐垂下眼睫,却是笑了:“你我都是同样的固执。”

固执。

这个词时常出现在他们彼此的相处里。可他们总是同样固执,又为对方的固执所动容。

荒撑住地面,忍着下身的疼痛借力慢慢爬起:“……但这才是真实的您,才是我所熟悉的,我的友人。”

他缓缓走近须佐,将脖颈上那枚勾玉取下,凭着感觉递到须佐面前。

伴随着一阵哐当声,须佐的手覆盖上荒摊开的手背,拢起荒的五指,将那勾玉再次裹进少年神使的掌心里:“之前因为……是侵入你体内的虚无未净,且留着吧。”

“……你呢?难道要一直受困于此?”

“自然不会。我已与一位出色的阴阳师约定好,与你们一道破除这幻境,使世界回归真实。”

荒忽然想起之前在须佐肩上看见的纸人。想来,那位阴阳师,大抵就是那名为“晴明”的少年。

“既如此,我会同你战至最后一刻。”

荒再次伸开五指,握住了须佐之男的手。他们的掌心贴合着,将那枚勾玉紧紧压在贴紧的双手中。

“你在此处里既无双目,想必也有诸多不便”,须佐之男仰起头来,轻轻按住荒的后颈令他的脸俯下来,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我愿将我的双目赠与你。我年轻的友人啊,万事小心。”

【九】

十五月圆。

穿行过树枝扭曲的森林,荒再次走到村前。

这里的星空仍是无光的,似乎只有神社所在的村庄上空,才得以窥见一点星光。

那些被触肢占据身体的村民在村庄如行尸走肉般游荡着,各种遵循着某种轨迹行进,将荒视为无物。

泛着莹蓝色的细长水流自神社分流成无数股,连接起他们中的每一个,如同吸取养分的管道。

荒靠近那些水流观察,却看见一张张扭曲的人脸藏在那看似光亮干净的水中——那是人的灵魂。

荒拧眉不语。他尝试阻断那些水流,却与它们并不处于同一个空间似的,竟完全不能触碰到。他索性抛下这徒劳的挣扎,一路向神社走去,去寻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那月蚀仍随着时间的变化不断进行着,此刻只剩一弯银白仍诡异地浮于天幕之中,如同怀着笑意去观察一切。

月读已在神社中等候了,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来,像是某种生物的触手隐于地下游动着,直至握住荒的脚底。

荒听见房檐的风铃被夜风晃得叮当作响,喧闹着、忐忑着。

“你来了。”

月读没有起身。

荒低着头慢慢走向月读,烛火投射于他双目前的白布上,不断晃动着。烛泪涌出,鼓起怀着异香的烟,拥攘着抚摸着荒的脸。

荒静静站定在月读背后,呼吸平稳而均匀:“大人。”

月读这时才站起身,属于成年男子的高大身形便借着烛光投下一片黑色的阴影,盖住了荒。

“看来你并没有完全听从我的嘱咐,荒。”

月读略带着些悲痛,抬起手将指尖落于荒脑后的绳结上。

“告诉我,这双眼睛,你向谁交易来的?”

那层白布被扯落了,露出一双金色的眼,在烛火下熠熠生着光。

荒迅速后退,却撞上了一轮弯月。他便静立着不动了,仰头直视着月读冰冷的双眼:“并非交易,而是我的友人赠予我的。”

“友人?呵呵,倒是新奇。荒,你忘了我曾经的教导,忘了我曾经告诉你的话了吗?”

月读将那白布扔在地上,眉间蹙起,神情哀伤。

“您对我说的有几句是真,恐怕也只有您知道了。”

月读脸上那层虚假的哀伤破裂开,终于露出了一点森冷的缝隙:“身为我座下最优秀的孩子,你却也被堕神蛊惑,与我产生间隙,这倒着实令我伤心不已。”

尾音落下一刻,荒脑中的月镜亮起,再次散发出那令人目眩到头晕的银光。那光仿佛也溢进他的眼眶,令他眼前蒙着一层雾似的白。

荒冷汗涔涔,指甲死死掐住手心,几乎要嵌进肉里。但他目光仍是坚定的、灼灼的,如同金色的曜日,要焚烧尽眼前的灰白。

月读只望着他冷冷笑着,眉间却仍饰演着几分悲悯。

“回来吧,孩子。我会原谅你的愚昧,我们之间的误会将不复存在。”

荒冷冷盯着月读:“我绝不会再向您屈服。”

属于刀刃的寒光从荒藏在袖中的手闪出,只一瞬便刺进了他的额前。那柄锋利的刀身毫不留情地在他额前划出一道深深的裂口,直导入脑髓深处。

猩红的鲜血从裂口出迸溅出来,顺着荒的鼻梁缓缓滴落。

还不够。还不足以击碎那月镜。

荒握住刀柄,将刀刃再度推入些许。刀身上闪过些许雷光,顺着刀身汇于刀尖探入深处,直指月镜中心而去。

他的脑中如同炸裂般地疼痛着,隐约间似乎还能闻见雷劈过后微微的焦味。

然而荒的手没有颤抖,双眼始终盯着月读不曾移开。

“你竟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月读后退一步,却没有阻止,只是极简短地抛下这一句。他的双眼微微弯起,唇角上扬,露出点嘲弄般的笑,如同观赏着滑稽演出的看客。

荒忍着撕裂般的痛苦倔强地看着月读反驳道:“与他无关——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您将月镜种入我脑中,说是庇护,更像控制。”

月镜渐渐被金色的雷光的雷光占据,中央裂开了一丝细小的缝隙。

“您在这引导我创造的星海是假,告诉我的真相是假。您以世人的灵魂为养分来维持您这巨大的谎言。”

荒向前逼近,月镜的裂缝自中央向四周蔓延,金色的雷光从缝隙间涌出闪烁着。

“我应他们的愿望,带他们脱离那片已经腐坏的大地,以须佐之男的神格碎片镇压虚无,又将他们理想中的生活投射于梦中。人总是爱妄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我不过是用另一种方法,实现他们的愿望。”

“您只是在剥夺他们的选择。”

“选择?”

月读讽笑一声:“他们从不需要选择。我们的职责也是将他们推入命定的轨迹。”

“但您是为自己的私心创造巨大的幻境困住世人,您说天命不可违自己却又不甘于天命。”

荒停在月读面前。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月镜碎裂,血红的刀尖带着金色的雷光从荒额间抽出,指向月读。

几滴血飞溅开来,晕红了月读苍白的衣领。

月读眉间的悲悯褪去了:“够了,荒,任性也该有限度。”

“大人,这并非任性,而是事实。”

流淌着星光的海水从荒身后涌现,升腾起海蓝色的浪,击碎了停留在荒背后的白色弯月。

“呵,看来这幻境却还是挡不住你。那烛香,终究还是没什么用。我该抛出这个早在你去看守须佐之男时就该抛出的问题了——你是哪个荒?哪个世界里的,我的弟子?”

月读张开月海,几轮弯月缓缓跃起,停留在月读身后。

“与您无关。您的真身也并不在此,散去吧。”

数枚流星从天际坠落,一瞬竟可照亮这黯淡的天。它们怀着璀璨的星光,击破神社的屋顶,又粉碎了月读那虚假的倒影,只余一地弯月的碎片。

一轮小小的圆月在一片狼藉中升起,被荒拢在了手心之中。

天空中的月蚀停止了。只剩下镰刀似的银白,从空中陨落,直指向荒所在之地。

灰色的雷云忽从天边聚集,翻滚着雷光朝神社涌来。金色的骏马脚踏雷云划破夜空,拖拽出一道雷电铸成的裂痕。一柄雷枪自雷马背上掷出,刺破云层照亮长夜,引领着万千雷电冲向那弯月。

电光与月的银白闪烁交织间,巨大的弯月碎裂,顷刻化为齑粉。

金色的神明立于雷云之顶,双目紧闭。

晴明匆匆赶至神社,身后跟着辉夜姬一行。

辉夜姬双手合十,探出的玉枝在她身边摇晃着:“还好赶上了。”

烟烟罗笑着,因担忧而紧攥着烟斗的手却仍未松开:“那位大人的动作果然还是比我们迅速呢。”

荒携着满脸鲜血回头望去,金色的瞳孔仍明亮着,引得众人皆是一惊。

“喂,大个子,你、你……”

金鱼姬有些磕磕绊绊地说着。她从未见过荒流血的样子。荒在她眼里总是强大的,如同一座沉默的、永不倒塌的山峦。

晴明面露惊愕,但只一瞬那惊愕便又隐在了往日的平和中:“荒大人,您这是……”

荒只是将头侧过:“不必在意。现如今,破除幻境要紧。”

“我可怜可爱的弟子,看来你已再次做出选择。”

月读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涌入,回荡在这凄冷的神社中。神社后院的水池亮起,托举起怀抱着弯月的月读女神。

“须佐之男,你倒是始终怀抱着你那天真而可笑的理想。”

月读女神的脸浮现在神社上方。黯淡的星空褪去,拥挤着触肢的村庄消失了,映照着日月星辰的月海之间,仅留有那间小小的神社残骸。

须佐不言,只引起雷暴环绕至神社周围。

月读女神仰起头,问:“须佐之男,失去双眼的你也不过一缕残魂,即使这样你也敢与我对抗?”

弯月自海中升起,在风暴中岿然不动。

须佐双目紧闭,右掌对向上空,雷电便被引至他的掌心:“此身虽残,犹可一战。”

他将右手向身下一划,数道雷电便顺应他的号召劈下:“雷电风暴将化为我的双目,替我指引前路。”

月读女神嗤笑:“强大的处刑神啊,难道你的悲悯会换来人们的尊重?难道你以为你所经受的所有痛苦能拯救这个世界?你的狂妄自大、你可笑又天真的理想,将彻底被世界的绝望碾碎成粉末。”

须佐击碎一轮弯月,双手持枪向两侧张开,将那柄雷枪从中截断一分为二。他在那雷鸣风暴之眼中如一尊石像般屹立着:“我无需世人对我尊重,也不曾自大到能拯救所有世界。但我与世界终将毁灭的天命抗争,我将粉碎我的每一寸骨肉为世人抬起希望的阶梯。”

月读女神的神色愈发冷漠:“愚不可及。就让你这雷电,彻底熄灭陨落吧。”

月海的水涌至她面前,探出几勾弯月将雷电驱散,又翻起海浪要吞没须佐。须佐唤起风暴意图改变海浪的路径,而其中正升起一勾弯月刺向须佐的胸前。

荒召起星海,形成水柱涌向天空击碎弯月,托举起、指引着那些盘旋于天际的雷电,将星空划出一道裂口。

瞬息间,天崩地裂,万物归于混沌。

【十】

须佐正在下坠。

“神明大人,请您,请您原谅我们!”

他听见这样的哀求声。他猛然睁眼,却看不见四周,只感到咸腥的海水灌入他的口鼻,使他无法发声。

他张开口回答:我原谅你们。

然而,没有任何声音传达出去,只有一串绵密的白色气泡从他的口腔中冒出。他有些茫然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握住海面的什么东西。但他早已远离海面,向着更深更暗的海底落去了。

他开始茫然若失。

这时,冰冷刺骨的海水却蓦然变得温暖起来。一个厚重的怀抱接住了他,如同一叶小舟,载着他向海面游去,直到浮上海面。

“找到你了。”

很熟悉的声音。须佐极力想着,意识却始终是破碎的、模糊的。

一只温暖湿润的手覆上他空洞的双目,有什么东西涌入他的眼眶。

他说:“你既将你的双眼给我,那我便把我的双眼给你吧。”

须佐终于睁开眼,看见了荒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他又迷茫地向天上望去,星辰万象于他眼前展开,他看见无数银色的细线联系起各个星辰,又因彼此而互相影响着行动的轨迹。

“荒。”

须佐收回视线,苍蓝色的眼底倒映出荒的脸来。

“起来吧,第二重幻境的出口已经打开了。”

荒将须佐从海水中拉起。

上方的一片灰白里,正有着一道极不协调的、泄露出些微星光的裂缝。

他们走向那条裂缝,月读的脸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

月读叹息一声,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荒,你竟把自己的双眼给了这叛神。”

荒冷声道:“收起您的谎言吧。”

月读问:“你还是坚定着自己的选择,要与他一同反抗我?”

“不止是他,还有我。”

晴明从裂缝中进入月海,仰视着浮在半空的月读。一枚风暴勾玉自他手中亮起,辅以阴阳术对月读施压。

月读冷笑着,在从海水中捞起数轮弯月的掩映中消失了。每轮弯月中又渐渐映出他的脸,那无数双谎言化成的双眼盛满戏谑,盯着这些抗争于命运的人与神明。

荒脚下那片月海隐约显露出月读女神之身。她手握弯月,骤然自荒身后冲破水面砍向他的头颅。

“小心!”

晴明急忙召出锁链去拉住弯月。

须佐转身欲抛下雷枪,一柄天羽羽斩却携着雷光擦过他身侧,冲破月海幻境,刺破了月读女神玉石般的身躯。如同自暴风雨中燃起的闪电,虽只短暂一瞬,却也足够耀眼。

一只被镣铐束住的手穿过须佐的身躯,却并不疼痛,只如同火光一般温暖热烈,将他胸中藏着的那枚神格碎片柔和包裹住。

雷光顷刻将他们吞没了。须佐缓缓合上双目,身躯渐渐稀薄如晨时山间将散的雾。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重叠在一处,睁开双眼俯视,如见一片星海。

“抱歉,来晚了。”

须佐仍屹立于风暴怒海之中,如一盏长明不熄的灯。

被天羽羽斩击落的月读女神幽幽地望着荒。细小的裂缝自她腹部的伤口扩散至整个身躯,如同树木生出的无数枝桠。在坠落海中的一瞬,她抬起爬满裂痕的手,要最后一次抚摸荒的脸似的。

然而,那莹白的手还未碰到,便已没入海中消散了。

月海散去,露出底下疮痍干涸的大地。艳红的朝霞自天边晕开,穿透云雾伏向大地,将人们从长梦中唤醒。

荒凝视着那即将升起的日光,闭上眼,复而睁开:“……他虽为谎言恶神之身,却也曾将我与其他星之子真心以待。”

须佐降落至荒身侧:“人从不能以简单的善恶分别,我想,神明亦是如此。”

荒只是立在原地静默不语。

他们顶上雷云未散,凝结于其中的雨水便悄然坠落,须臾间,一场大雨降临人间。

大雨滂沱中,太阳升起,照耀净化着这尚存希冀的世界。

晴明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观看那雨水日光一同泼洒的奇景,还有这几近覆灭,却仍怀生机的土地。

片刻,荒转身,背向太阳:“顺着我的星海走吧,我将指引你们回去的路。”

他手中的神乐铃响起,打开了通往不同时空的入口。

【十一】

须佐在混沌的梦中醒来。

他的身下是广阔无垠的星海。星辰嵌于其中向远处延伸着,绵延不绝地闪着碎雪般的光。

守在他身边的荒睁开眼,问:“你醒了?”

“……我是在你的星海吗?”

须佐从那平静的海水中坐起,手中浸满星光。

“嗯。”

“晴明他们如何?”

“一切安好。只有晴明因以凡人之躯穿梭时空,对他自身的影响暂时还未消退,尚在昏迷中。不过,你不必忧心,几日后,他自会醒来。”

须佐点点头:“那便好。”

“你倒是不知问问你自己的情况。”

须佐声音透着些茫然:“我……?我并未感觉有什么异样。”

荒沉默不语地褪去星海,一瓣樱花正飘然落至他的肩头。

四周的小妖远远躲开,将那树樱花下的土地留给这久别重逢的神明们。其中偶尔也有偷偷观察着他们的妖怪,然而对上须佐那张对着他们微笑的脸时,又惊得哄然散去了。

“说起来”,须佐摸上自己的眼睛,“我与你的眼睛已经换回来了吗?”

“嗯。在那个世界,月读选择让所有人沉湎入梦。而那之间发生的一切,倒也可以说是一场梦,梦醒了,自然一切归于原状。”

须佐问:“那你觉得它是真实的吗?”

荒微微仰头,平安京的夜空,月朗星明,平静如初。

“当然,虽是梦,经历却是确实真实存在的。”

须佐脸上绽开一点笑意:“是啊。那时,我看见了你眼中的星空。它很美。能有你注视这片星空,真是太好了。”

荒语气仍是平静到有些冷淡:“看多了也便习惯了。”

“对我来说倒是新奇的……那你呢,我的双眼可有让你多见到什么?”

“与平时也并无区别。”

“还真是有些让人失望的回答呢。”

须佐说着,语气却并不沮丧,反而怀着些水里游鱼般的欢快。

荒思索片刻,低声说:“……更明亮。”

“嗯?”

须佐发出一个表达着疑惑的鼻音。

荒答道:“你眼中的世界,更明亮。”

他想起被雷光照亮的夜,想起那个世界里雨中的太阳。它们入于目中,无一不明亮耀眼。

须佐接住飘落的一朵夜樱。

“明亮……吗?”

他盯着那掌心中站着夜露的花瓣许久,说:“看来这千年,你也成长了不少。”

“你倒是从未变过。”

荒说。他眺望夜空的目光便又转到须佐身上。他看见须佐在笑。那点金色在深沉的夜色里总是显眼的,明亮的,如同沉在海底的珍珠。

——他永远是那张不谙世事的脸。

荒暗自想着。

“这千年,有什么趣事愿与我分享吗?”

须佐忽然问他。

荒便开始思考。他想起金鱼姬她们的脸,又想起玉藻前为见妻子决绝的背影……他想起很多故事,最后却只是淡淡地回道:

“……不过都是些无趣的故事罢了。”

须佐侧头望向荒,却不大认同他:“我想并非是无趣的。你在这人间所认识的朋友都很有趣。我很高兴你并非孤身一人,荒。”

该如何回答?

荒并不知晓。

千百年来的历练让他愈发寡言少语,所有情感的火种被他敛在厚重的壳下,不露出任何火光,不烧灼出任何黑印,却也不曾熄灭。而今须佐却要叩开他的壳,去问他——那火是否仍在他胸中长明?

该如何去回答呢?

荒沉默着,直到须佐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愿与我讲讲那些故事?”

荒把目光长久地落于那片晴朗的夜空中。

许久,他说:“好。”

                               长明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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