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谣

想做一个温柔的人呀。

【须荒】奔赴春天

荒在十五岁的夏夜迎来自己身为男性的第一次生理反应。

窗外夏蝉孜孜不倦地鸣唱着,在那单调且乏味的歌里掩去了荒半梦半醒间从唇齿里漏出的喘声。

这个夜里热的出奇,仿佛白日里所有在夜晚里隐匿起的阳光尽数泼在了他身上,使他每一寸肌肤都涌着燥红的热度。荒在不清醒时微微扯开胸口的衣服,借此在从窗户里飘近的夜风中散开这些足以烧毁人意识的热。他的双腿无意识地夹紧,在透着蚊香的凉席上不断耸动着。

留宿在此的须佐这时便在那阵摩擦声里醒来了,他借着夏夜里明亮的月光看清了荒脸上被汗水浸湿的长发,以及从中漏出的、淌着水光的皮肤。

他轻轻去碰荒湿透的肩膀,担心地喊了声:“荒?”

这时荒方才从纷杂的梦里清醒了些,他羞于启齿身体的变化,将须佐放在他额头上测温的手推开了。

须佐倒不为此恼怒,声音仍满含担忧:“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继续睡吧。”

荒把双腿夹得更紧了,怕这月光将他胯部间的深色尽数显露于须佐眼前。

“你身上温度很高。”

须佐没有再冒昧去触碰荒了,只是轻声说着。

荒别开大汗淋漓的脸,只将耳上那些被水浸透发丝对着须佐:“我没事。”

他重复着。

然而当蝉鸣短暂停歇,月亮沉眠于绿色的树梢间,荒胸口的衣物已敞开些许,背后贴着须佐同样高热的躯体。

须佐似乎也羞于直白地袒露什么细节,只是把头微微向后撤去,好让荒少些难堪。可那裹着暑热的吐息仍不断喷洒在荒裸露的后颈,令荒不得不将头埋进胸前。

须佐安慰道:“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然而他的脸也同样红得反常,如同满枝春桃于眼侧盛放。他手里的动作小心翼翼,怕产生什么疼痛刺激到荒。

竹席被荒的体温与吐息染至温热,已不如初时那样清凉了。然而须佐浅浅的呼吸还在他身后继续着,湿热地覆上荒的皮肤,激发出更多藏匿在细胞里的燥动。

直到须佐掌心被溅到一滩不同于月光的白,这个漫长的夏夜也终于近了尾声。

他们默契地在交流与记忆中隐去了这个夏夜的存在,直到蝉鸣凋谢,绿叶枯萎。

夏天过去了,又至秋天。

在不算过于刺骨的秋风里,刚结束完社团活动的须佐在夜晚学校亮起的白炽灯光里走了出来。

“——人的生命里总要有一轮月亮。”

处于青春期的女孩们走出校门,情感饱满地朗诵着这句话。

须佐正推着单车将要踏出校门,前面那些女孩子充满憧憬的台词复现便无意中被他听了正着——那是今下在女高中生们之间极为流行的一本小说里的句子,是书中的女主角在告白前夕向男主角说的一句话。

月亮啊。

须佐抬头看向夜空。

彼时正是十五夜前夕,一轮明月悬于上方,在没有星光的天空中孤寂地散发着冷白的光。

须佐收回目光,借着学校的灯光与月光拉起落在臂弯处的书包肩带,那被塞的有些鼓胀的书包便继续规规矩矩地挂在他的右肩上了。他蹬着自行车穿过路灯伫立的水泥路,静悄悄地出了城。

路灯总要比月光更明亮的,但它是永远固定的,不会动的。唯有头顶的月亮随着须佐视线的移动不断行进着,仿佛这月亮就这样跟随着他一同走着,作为他这一路沉默的同行者。

直到月亮跟到城外的山下,须佐才下了车,慢慢推着这辆车跟随着满山在月下摇曳的树影步行到半山腰的神社。他已提前跟伊邪那岐打好招呼:今晚要在神社里留宿。

此时,月亮已孤零零地被抛在后头了。

“为什么跑这么远来留宿?”

伊邪那岐问他。

须佐回答:“我答应了荒那天晚上带月饼和月见团子去找他,他还没有尝过。而且,那天之后是月见节,学校并没有课。我会在月见节那天准时回来的。”

其实最重要的也不过是开头所提到的那个承诺,至于其他,只是为了让父亲与姐姐放心的理由。

荒是个比他小了好几岁的孩子。常年居于神社,只学习命理、星象等相关玄学的东西,与他这个在城镇里生活的孩子并不一样。

须佐拉开书包拉链,从里头里提出装满月饼和月见团子的袋子,轻轻扣响了神社的后门。

三下,停顿,再三下。

神社的后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荒溢满月光的脸。他似乎等的有些久,耳侧垂着的发梢处还凝结着些夜间山上雾气所化的水珠。

须佐提起月饼,将声音放得很轻:“抱歉,来晚了。”

荒摇摇头,说没关系,他并没有等很久。

他悄无声息地在前头领着须佐进了他的房间。那房间不大不小,刚好容纳得下他们两人。对着庭院的木制拉门敞开着,恰能望见明月栖于山间。

屋里原本点着的灯被须佐吹灭了。

他说,今晚的月亮足够亮。

“听说吃月饼是中国的习俗,不过传入日本后倒是改成月见团子了。”

须佐边说着边将月饼和团子放在窗边小木桌上的芒草旁,问,要试试吗?

荒有些迟疑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块月饼。

是五仁的。

当须佐看见荒吞咽进一口月饼后那蓦然皱起的眉头,他便想,啊,果然五仁不是人人喜欢的。

虽然他同样算不上喜欢,但不知出于何种心思还是带了一个来。

然后,须佐轻轻地笑起来。

他笑得很克制,却还是被荒听见了。荒有些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仍把那口味奇怪的月饼放嘴里咬了一口。

“别吃了,换个吧。豆沙味的可能更适合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

须佐从荒手里救下月饼,又把一块豆沙馅的递给了荒。他看着那被咬了几口的月饼若有所思——总不能浪费吧。

于是,他咬上那块他并不喜欢的五仁月饼。

荒只是看了一眼,便又把视线移回手里那块月饼。他似乎已习以为常,并不像第一次那样惊愕了。最终,荒也没说什么,只是把须佐新递的月饼小小地咬了一口。

很甜。

豆沙馅在他嘴里暖暖化开来,是软的、沙沙的,像一块甜到有些发腻的红糖。不过,他并不讨厌就是了。

月亮这时仍静静挂在门框一角。

荒看着那沉睡在星海怀中的月亮,忽然说:“你明天将有好事发生。”

“是吗?”

须佐似乎起了些兴趣。

“只是星象这么显示。”

“很少见你这么没底气的时候,你应当跟你那个老师一样,他比你要自信许多。”

须佐这话说得倒是诚恳,似乎确真是个出自真心的意见。荒清楚知道,老师并不喜欢须佐,但须佐对于老师却还是保持着适当而有礼的社交距离。

“今天在学校时,我就在想了,山上应该很适合赏月。如今来你这看,确实是个正确的想法。”

须佐收起装满吃食的袋子,将他放在了木桌下平时给荒藏小零食的暗匣里。

“……嗯。”

荒望着那轮月亮。银白色的月光倾倒下来,将他整个人都浸没在那光里了。

他们中间摆放着的芒草在细颈的花瓶中静静随风摇晃着,羽絮似的花隔绝开须佐的部分目光,将荒那汲满月光的小半张脸拥在摇曳的花间若隐若现。恍惚间,须佐感到似乎也有一轮月亮从天幕坠落,落在了自己面前。

无端的,须佐想起那些女同学们那句满怀着青涩的台词:果然,人的人生中确实还是要有一轮月亮的。

“对了”,须佐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来之前,父亲要我问你,明天要跟我一起去我家过节吗?”

“不了。”

荒那苍蓝的眼睛从月下转过来,半隐在白色的芒草后,把目光静静落在须佐脸上:“老师还在神社里,我跟他一起。”

须佐轻轻点头:“好。”

他们又安静地赏了会月,便合上拉门睡下了。房间有些狭小,他们的床铺紧挨在一处,近得无需刻意便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荒将被子拉过肩头,和着背后须佐浅浅的呼吸声闭眼睡去了。

第二天是阴天。月亮早在清晨灰色的天空中隐没了,灰云重重压在山顶,将整个世界都似乎染上些死气的灰白。荒醒时须佐之男的床铺早已叠放整齐地靠在房间一角,已失了温度。

荒从床铺中爬起,打开拉门。那灰色的世界里便陡然闯入一片红黄交加的色彩,层层叠叠地从山下漫起,直至染尽山头。

那其中早就看不见人影了,只有枫叶飘落着,覆满山间棕黄的路。荒静默着望了会,拉上拉门正打算回去收拾时,他的目光掠过了摆在桌上的芒草,却又停住了——那底下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他拿起来,一行工整的字迹正落在上面:节日快乐,荒。我先回去了,要记得在月饼和团子过期之前吃完哦。

荒读完,将那纸条收进了桌下的暗匣里。

拉门外的枫叶仍无声飘落着,往山上停驻着的寂静的秋中燃烧出一片火红的艳色。

到枫叶仅剩的黄也被红色染透时,须佐再次扣响了神社的门。

记满笔记的书与空白的题卷被须佐放在小小的木桌上,却并未被翻开。他低头点开手机,翻开相册,将一张照片递到了荒的面前:

“我的好运。”

他微笑着,眉目间流淌着一种云似的柔和。

荒凝神望着那张照片——屏幕里是一只正在坐垫上蜷起身体睡觉的猫,略显肥硕的身躯缩起压在墨绿色的坐垫上,像是一团杂色的毛球。

“它叫伊吹。那天我回家时在路边捡到的。它那时受了很严重的伤,伤口从右脚一直划到腹部,但伊吹却不肯跟我走。”

须佐停顿了会,语气又放缓了些:“我费了些功夫才让它肯跟着我回去。所幸,现在伤口也已在慢慢愈合恢复了。”

荒把手指落在星图上,却也没有其他动作了:“你起的名字?”

须佐收回手机,慢慢把桌上冷落已久的书翻开了:“不,是我父亲取的。”

“……这样。不过看起来它恢复得不错。能遇见你也是件好事。”

荒说着,终于将视线重新落在了月读交与他学习的星图上。

须佐打开笔盖,开始浏览模拟卷上的题目,却也不忘回复荒的话:“我倒觉得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会发生的好事呢。”

他们之间的对话声被门外萧瑟的秋风切的有些细碎,唯有落在彼此的耳边是清晰的。而那声音又渐渐在呼啸而过的风里熄下,只余大自然中的呼吸了。

他们低着头在各自的学习领域中沉默地研习着,直到一片枫叶被风摘下,掠过细瘦的枝桠,飘坠至须佐的笔下。须佐停下笔,从枯燥的题海里抬起头,一片枫红便映入他眼底,如秋色盛于眼中。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被这些飘落的枫叶分去了心神。

似乎是终于意识到太久不曾听见书页翻动或是写字声,荒也从星图里短暂脱离来去探视须佐的情况。然而目光一落到须佐的侧脸,一片红色的枫叶便被风推挤着吻上须佐颜色浅谈的双唇,然后立刻羞涩地脱离开,安静地躺在摊开的书本间。

白色的书、须佐浅灰色的毛衣、淡金的发、暗黄的榻榻米……一切都是如此浅淡而透着些冷淡的疏离,唯有那片枫叶如此艳烈地触碰过须佐的双唇,在这如水墨画一般浅色的小世界里终于迸裂开一丝热烈的暖色。

荒移开视线,避开了那夺目的艳色。

须佐似乎也并未留意到荒短暂停留的目光,只是将那两片枫叶压在书的最后一页,然后继续拿起笔写题。

然而那吻过须佐的红色不断放慢动作复现在荒的眼前,令他看见那尖尖的叶角如何缓慢地掠过须佐的唇缝,仿佛要将那色浅的嘴唇也要染出些绯色。

荒抵住眉心,仔细回想着星辰的排列与解读的方法,终于从那莫名的画面中挣脱了。

而在明艳的秋天过后,是冰雪纷飞的冬季。

城里为数不多的几所高校已陆续放起寒假了。

还未到新年时,神社照旧是有些冷清的。山间的树叶已凋零大半,只剩光裸着的树枝在寒风中立着,又被雪花覆了满身。

须佐抱着伊吹照例去山上寻荒,一路便踏着雪过去,身后落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伊吹在他怀中眯着眼,时不时喉咙里发出几句呼噜声。

到神社时,荒正坐在月读身侧听教。月读对须佐的来访表面倒并未露出不满,只让须佐先在一旁候着。须佐便在一旁寻了个座位坐下了,正要旁观教学时,却与荒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这时,阴沉的天空中飘起了雪。从未闭合的神社大门望去,便如同一卷流动着雪的画一般。

月读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荒面前的书籍。荒拢回心神,收回了长久落在须佐身上的目光。他低声回答着月读的提问,不再看须佐了。

在几轮提问后,伊吹终于是醒了。它伸展开四肢慵懒地舒展着身体,然后从须佐温暖的怀抱里探出头张望着。然而没过一会,它又嫌冷似得,重新窝进了须佐怀里张开嘴打了个哈欠。

月读这时却忽然望向须佐:“过来吧。”

他示意须佐坐到荒对面的空位上。

须佐点头说着打扰了,便抱着伊吹坐过去了。

见须佐过来了,月读又说:“荒,你跟我学习也已有几载,今日正好,我出道题考考你学习得如何了。”

荒谦恭地低着头回答:“老师请说。”

“今日你便用我曾教给你的知识来预测他的命数。”

月读的目光落在须佐身上。月读常是笑着的,然而那双颜色浅淡的眼里又是常是冰冷的,如同一把隐在夜色湖水里的刀刃。

荒没有立刻回答,却是抬起头看了一眼须佐。

“荒。”

月读再次出声提醒,语气略略沉下。

荒落在身侧的手动了动,终于缓慢地按上了桌上的星盘:“……我明白了,老师。”

不知为何,荒此刻触碰着那陪伴自己许久的星盘,竟意外感到些不安。但他仍然压下来那股莫名的不安感,开始凭着记忆中须佐曾说过的出生时刻来推算。

然而,时间缓慢推移着,荒却只是看着星盘不曾有过任何动作。许久,他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只是再度拿起笔重新开始推算。

门外雪仍在飘着,一层层落在光秃秃的树杈间。压着雪的枝头终于不堪重负地垂下,那团雪落了下来,碎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此时,荒已重新推算了三遍。

须佐目露担忧地看着荒有些沁出薄汗的脸。他来回搓着伊吹的背,竟也在这沉寂的氛围里感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忐忑不安。

“好了,停下吧。”

月读把手指按在荒的笔上,终于停止了这似乎没有尽头的推算。墨汁浸在那张薄纸上,染出一点极深的墨迹。

“福浅命薄,不过二十,早逝之相。”

月读不带任何情感地吐出这十二个字,宣读了荒的推算结果。须佐抚摸着伊吹的手停住了。在即将过年前的时间里听到这样不吉利的预言,他多少还是有些惊讶的。

荒的手开始有些颤抖,紧闭着的双唇裂出一条细微的缝——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没事的。”

须佐在最初的惊讶后率先去安抚着情绪有些失常的荒。因着月读的在场,他没有伸手去拍荒的肩膀。

“……”

荒保持着沉默,手中的笔杆却再度动了起来。

月读拍上他的肩膀,再度制止了他的动作:“已经足够了,荒。无论推算多少次,注定的结局也不会改变。”

“没关系的,荒。我并不会往心里去”,须佐宽慰道,“即使是真的,那我就在二十前好好活着好了。而且说不定,天命也有错误的时候呢。”

月读忽然发出一声冷笑,除此之外,却也没有说什么了。

伊吹这时倒像恢复了往日向须佐讨饭时的活力,趁着须佐不注意时拖着圆滚滚的身躯跃上桌面,竟碰倒了荒手边的墨水。黑色的墨顷刻间泼洒出去,将整张星图与推算过程尽数染成一片黑来。

几滴飞溅出的墨汁落在了荒的袖口,在那白色的布料上洇开几点墨色。然而荒仍没什么反应,仿佛灵魂已湮灭了,只剩一具空壳。

“伊吹!”

须佐低声呵斥着,急忙站起身将倒下的墨瓶扶正:“抱歉,这些我来收拾吧。”

“劳烦了。”

月读懒得跟须佐客气,直接就应下了。他站起身,看向荒,又开口道:“荒,随我来一趟,我有话要与你说。”

荒便垂着头同月读出去了。

伊吹此时仍生机勃勃地在那一塌糊涂的桌面上蹦着。须佐伸出手作势要去逮它,它便熟练地踏着窗框跳出去,在覆了层薄雪的地表落下一串黑色的猫爪印。

荒回头远远望了一眼,又极快地收回了目光,随着月读进了房。

“我既为人师,便会将我所学倾囊相授。但荒,除却那些知识,你还必须学会另一门课——接受。”

月读向窗外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正如四季流转不息,雪遇温则消融,叶知秋则凋零,天命亦是如此。它是已在星辰轨迹上刻下的终途,也是这世界所运行的自然法则。”

月读收回手,那片雪已在他掌心中消融,再不见任何痕迹了:“你必须学会接受它。否则,你所思所学一切皆无意义。犹疑只会使你懦弱,而不会令你知晓更多。”

荒抬起头看着月读,终于开口发了声:“……您早就知道结果了。”

“确实如此。这便是我今日要教给你的课程,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成绩。”

月读对上荒的双眼,神色仍是平静的。

荒问月读:“命运难道只能接受?难道它是不可掌控的吗?”

月读却是笑了:“你方才在推算中不止是重新确认结果,也在妄图寻找改变的方法,是吗?”

荒感到自己的喉咙仿佛凝滞了,似乎无法再发声了。然而在之前的推算里,他早就明白那些动作逃不过月读的眼睛。可他那时似乎过于反常了,竟刻意忽略了月读的存在。

“……是。”

最终,在月读那情绪不明的注视下,荒承认了。

月读再次开口:“潮起潮落,此消彼长。你选择消除一个促成命运的因素,便又有更多这样的因素因你的选择而出现,再度将命运推向它原本的轨迹。”

荒正想继续询问,却见伊吹掠过窗前,黑乎乎的爪子稳稳地落在了门口。

月读便开口说:“且回去吧。”

他颇有兴味地望了一眼伊吹。

荒便重新抿起唇,慢慢坐起,朝着须佐所在的方向离开了。雪不知倦累地落着,覆了他满头。

须佐还在收拾一桌的狼藉,看着蓦然出现在门口的荒,他只是抱歉地笑笑:“……处理起来还是有些不容易呢。”

“……我帮你。”

片刻静默后,荒只是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他刚想走近,却又听见须佐的声音响起:“还是我来吧,你可以帮我照看一下伊吹吗?”

他的声音有些轻,也好似一场短暂的雪落一般。

伊吹不知何时又窜了回来,绕着樱树下的绘马架走着,时不时探出爪子去挠挂在上面的用以祈愿的绘马。

看着在空气里那不断挠动的漆黑猫爪,荒便只能应答着:“嗯。”

他守在奔跑着的伊吹旁阻止着伊吹企图挠下几只绘马的动作,然而目光却又长久地、长久地落在窗内须佐不断晃动着的身影。

那夜里,荒不断重复推算着属于须佐的命运。然而不论多少次重来,多少次改变方法都无法改变须佐注定死亡的结局。

大多数人总觉得占卜似乎只是个提供心理安慰或回应期待的一种手段,然而,荒清楚地知道那些皆是通过某种有迹可循的规律而得出的结果。

荒相信着那些规律如同信任着自己。

而至今,月读与他的预言从未出过差错。因此,白日的结果才会令他生出不安与忧惧。

沾满墨迹的纸张铺满了荒周围的空隙,却仍无法给出他满意的回答。直到漆黑的天边泛起些灰白,荒终于精疲力尽地倚在那些纸上睡去了。

次日,荒顶着眼下两片浓重的黑印醒来了。醒时月读正坐在他身边,已将那些散落在他周身的纸张收好了。

“你这倔强的性子倒是从未改过,这好,却也不好。”

从窗格外投进的日光倾倒在月读的侧脸,却又使他另半张脸没于阴影里,令荒看不清他的神色。

荒瞬时清醒过来。他理清思绪,答道:“……我只是想找到一个答案。”

月读问他:“你要寻找什么答案?”

“关于命运……不是您所告诉我的答案,而是我自己去寻找出的答案。”

荒跪坐在月读身侧,头却是仰起的,苍蓝的眼里倒映出月读溢满阴影的半张脸。

“即使你终其一生寻找到的答案也不过是起点?”

月读转过脸,终于彻底对上荒的视线。

荒目光坚定,亦无半点忧惧:“即使如此,寻找的过程亦是有意义的。”

月读看着这个从小由他带大的孩子,半眯起眼:“那么,就去寻找吧。在此途中,我想你应能学会何为‘接受’。”

此后,便是长久的静默。糊满白纸的窗格填满白色的阳光,映出雪花坠落的影子。

到了午时后,雪已停了。须佐带着伊吹来拜访,神色仍如往常一样平和。荒顶着一张憔悴的脸与须佐隔桌而坐,脸却是对着桌上一杯正冒着热气的茶水,任由那裹着些茶香的滚烫水汽扑了满脸。

他正昏沉着,眼前渐渐又浮现出星图的模样。他抬起手,无意识地动着手腕,好似仍在绘图一般。

“荒?”

须佐试探地喊了他一声,荒方才如梦初醒般仰起头来,带着凝满水雾的眼望向须佐。

“昨天没有休息好吗?我看你似乎很是疲惫。”

荒摇摇头,眼里须佐那张模糊的脸便又变得清晰起来。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却始终没有开口。

须佐盯着明显精神状态不佳的荒沉思片刻,将伊吹抱上了桌面:“伊吹自从来了家里,便愈发重了起来。”

他捏了捏伊吹的明显多了一圈肉的腹部,朝荒有些无奈地笑着:“你要试着抱抱他吗?”

须佐抱着伊吹站起,走到荒的左侧半蹲下去。

荒犹豫了会,默默抬手接过,臂弯处便多了一团沉甸甸的毛团。也许冬天总是令生物困乏的,伊吹此时倒也不如平时闹腾,只乖乖窝在荒怀里打着呼噜。

须佐略垂下眼睫,与荒一同看着难得安静的伊吹。

荒盯着伊吹微微起伏的身体看了一会,忽然抬头对上须佐的脸:

“……你不害怕吗?”

须佐的眼睛极快地眨了一下:“害怕什么?”

“……昨天,我的预言。”

须佐沉默了会,眉目间却仍是柔和的:“会害怕。因为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完成,也不觉陪伴家人朋友的时间足够。”

是啊,不到二十的生命,实在过于短暂了。

荒的手臂微微颤抖着,似乎伊吹落在他臂上的重量正不断增加,几欲将他压垮。然而,他又听须佐说:“但若因此心怀恐惧忧虑地过每一天,那么人生会是很无趣的。我看不见生命的终点,但向它奔跑过去的脚步是一定存在着的。”

须佐把头探过去了些,摸了摸伊吹的头:“所以,不要太担心了。”

须佐略略仰起头看着荒紧皱着眉头的严肃的脸,轻轻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额头:“不要皱眉。”

然后,须佐又将手指移向自己的嘴边。他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也偶尔,适当笑笑才好。”

然而荒仍将唇严肃地抿起,眉间皱起的痕迹亦未展开。许久,他开口,如同许下誓言一般郑重:“我会找到答案的。”

窗外不知何时雪花再次飘落下来,透着窗纸剪出点点灰影,在荒身后无声坠落着,预示着一年即将到来的终结。

年末过后,是新年伊始。

门前石阶上的雪被踩落,神社里人们来往穿梭着,落下脚步、留下声响,渐渐使这里有了人气。

从东京赶回来的天照比划着荒与自己身高的差距,然后轻轻笑了:“荒,长高很多了呀。”

须佐接过话:“毕竟姐姐也有一段时间没回来看过了。”

“也是”,天照又望了眼树下承载着新一年愿望的绘马架,“今年要跟我们一起吗?”

荒只是将手中的绘马递交给天照与须佐,然后摇摇头:“我不用了。”

须佐像是早已预料到答案一般,低头写了些什么。

“好吧,你这孩子总是太过沉静了。”

天照叹了口气,却也不再说什么了。正当她还未思考出填写的内容时,须佐已在绘马上填好了愿望,带着伊吹准备去挂上了。

然而挂上的一瞬,树下忽起一阵大风,卷落一枝雪花砸在木架上。几排绘马在风中摇摇欲坠,互相拍击出没有规律的响声。最终,属于须佐的那只绘马的红绳崩断,在一片人们欢笑与祈祷的声音中,绘马掉落。

天照赶过来时,须佐已将绘马捡起了。

“是不是这个的绳一开始就坏了?”

天照接过须佐手里的绘马,将自己尚且空白的绘马换给了须佐。荒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静静看着。

“也许吧,我刚刚也没好好查看绳有什么问题”,须佐倒不是很在意这些,转过头又去问荒,“荒,可以麻烦你再给我一个吗?”

荒点点头,换走了天照手里的绘马,将它收入了宽大的袖口。他看着他们再次将愿望填补上,这次,绘马不再掉落了。

伊邪那岐从神社里走出来,举着手机向他们招了招手:“给你们照张相吧。”

于是,须佐便在后头扶着荒的肩膀站在了已摆好姿势的天照身侧。荒本想拒绝,须佐却说:“一起吧,就当留个纪念。”

于是荒再度沉默下来了。

他与蹦起的伊吹不同,与洋溢着笑容的天照、须佐不同,他落在须佐手下的肩膀是僵硬的,自始至终都是那张沉静的、无悲无喜的脸。

当闪光灯熄灭一瞬,他们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张合影。

这预示着新一年的到来,也表明着这座小城即将迎来的春天。

到雪花逐渐消融时,时间已来到三月。

在这个结业时段,须佐完成了全科考试,只等着学校最终的录取结果。经过半个冬天的争取,月读也终于松口同意让荒到山下的城里参加义务教育。

在樱花纷飞的季节,他们定下了四月份荒去城中须佐家接住并学习的决定。

樱花挤满城里的马路小巷,随风卷落满树樱色去铺满灰色的地面,告知人们春的到来。

几瓣从枝头坠落的粉色花瓣漂泊不定地飞旋着,最终落进须佐家中的庭院,同院中那颗盛开的樱树的色彩混在一处了。

须佐一只手捧着荒的长发,微微拧起眉思考了会。然后,他把那些长发捞起,用手指捋顺纠缠起的发丝,将它们扎成一束。

“姐姐,是这样吗?”

须佐求助似的望向一旁端坐着围观的天照,握着那束发丝的手却不敢乱动,只停滞在半空中。

天照端详了会,然后笑着说:

“对于新手来说做得很不错了,先用我的发圈扎起来吧。”

她把戴在手腕上的白色发圈脱下,递给了须佐。那印着金色星月的发圈便被扎上了荒的脑后,终于代替了须佐的手将头发束起了。

“会紧吗?”

须佐从荒身后探出头问。

荒摇头:“……不会。”

“那么,挖坑的事就麻烦你们两个了。”

天照合起双掌微笑着。

于是他们便按照各自的分工散去了。

树下的土在雨后已变得湿软,挖起来并不算费力。然而荒那头长发即使扎起,发尾也仍能垂至腰间,挖到一半时便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坑洞的边缘沾染上些泥土。

须佐索性让荒先在上面等着,独自把剩下的活做了。棕色的土被抛出,堆在缄默不语的两人中间。

等须佐从坑里出来时,荒特意朝屋子那边望了一眼,见天照还未出现,便先了开口:“三月末那一天不要出门。”

须佐抹去些眼尾的汗:“你的预言吗?”

荒点头,表示认同。

自去年冬末开始,荒总时不时给他这样类似警告般的话语。须佐也不曾把那些当做玩笑话,荒给的建议大多都认真履行了。虽然偶尔会出些意外的状况,让须佐并没有完全执行荒的话,但这几月来过的倒也相安无事。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了,荒。”

须佐应答着,接过荒手里的铲子,将它们一并靠着树放下了。他半蹲下去,从口袋里取出张照片,放进了坑边的铁盒里。然后,他又抬起头问荒:“要我帮你一起放吗?”

“我自己来。”

荒低声回绝着,也同须佐一样蹲下。深蓝色的发顺着他的动作一并低下,几欲要碰到地面。须佐下意识地伸出手把那发尾抓起,使它与地面再度保持着无法相碰的距离。

荒的动作停顿了会,却并未表露出什么抗拒。他把一块断了绳的绘马放进盒里,又垂着头站起了。

“……这是?”

须佐看见绘马上那熟悉的字迹,不由得发出一声疑问。

“你掉的那块。”

荒语气平淡地解答着须佐的疑问,仿佛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要把这个放进去吗?”

须佐有些不确定地问。埋时间胶囊的提议是天照提出来的,他本以为荒会带些与星象占卜有关的东西,却不想是他以为早已被扔掉的绘马。

“……不知道放什么,随便拿的。”

荒淡淡答着。

这话出来须佐倒也不好继续说什么了。

天照这时终于从屋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个小小的酒坛——那是她与须佐一同研究出来的成果,也是她要埋下的东西。

须佐迎了上去,替姐姐接过了那有些沉重的坛子。

听说有些人家会在孩子成年前埋下这样一坛酒,等待来年开封庆祝着孩子的成年。虽不是特意为庆祝谁的成年,不过也算是为明年的相聚增添些仪式感。

他们将酒与铁盒一并埋进土里去,又拿起铲子准备填土了。

闲谈时天照问荒有没有想去的大学或是地方。荒正往坑里铲进一抔土,听见天照的问题,只是略显茫然地摇头。

一旁的须佐便笑着替荒缓解了尴尬:“还早呢,荒还没有了解过这些。等到了那个时候,也许我们也可以帮忙看看。”

天照微微颔首,表示认同:“也是。”

然后她又便问起了须佐大学的规划。

时间便在闲聊与逐渐填满的坑洞中逝去了。那一年后才能打开的约定被埋进春天的土里,同他们的期盼与情感一起安睡着。

来年。来年这个时候他们彼此都应该还在这里。

荒看着须佐微笑着的侧脸,想起那个本应该被丢弃的绘马上的愿望——愿我的家人朋友幸福安康,愿我年幼的友人健康成长。

然而,在须佐步入18岁的第三个月末,他年轻的生命步向终结。

荒听说这个消息时,须佐的尸体已经在火中被烧成灰烬,放在一个小小的黑盒里。

据伊邪那岐所说,他去帮邻居搬东西的途中看见一个闯入马路中央捡球的孩子。一辆卡车迎面驶过,已来不及刹车了,而那孩子也被巨大的恐惧占据了全身,只呆呆地僵在原地。理所当然,须佐跑了上去,孩子活了下来,代价却是他的生命。

那一天正是樱花凋零的时刻。漫天樱花飞舞着落地,又被来往的车辆无情驶过那些它们的残躯。然而当黑红色的血液沾湿了它们时,那些车辆却停止了运作。

风无法卷起这些因浸染上血液而变得沉重的花瓣,便只能让它们停留在原地铺开一层黑红的毯。须佐已听不见周围的喧闹了,只有无神的双眼里倒映出樱花飞舞的灰色天空,然后慢慢模糊,使他沉入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里。

他的世界里从此不再有光,也不再有月亮了。

须佐的葬礼举行在一个晴天。

月读难得主动提起让荒下山的话,是第一次,也只是这一次了。荒走之前,月读站在凋零的樱树下,把一个装着愿望的绘马用指尖抬起观摩着。

许久,他说:“即使是我,也要肯定他这份敢于直面命运的态度了。”

荒知道月读话中指的是谁。但他只是沉默着,沉默着,仿佛已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荒对于那场葬礼的细节记得并不清楚。唯一在记忆里清晰的只有须佐摆放在花圈中黑白的遗照,以及回廊下天照无声坠落在他肩膀的眼泪。

伊吹挠着花圈的边缘跃上放着照片的桌台,似乎想把须佐从相框里挠出。但爪子还未触碰到相框,便被伊邪那岐提着后颈抱下去了。

荒就在那时走出灵堂坐在了回廊下。

天照本是见荒独自离开灵堂想去安抚他,然而见到荒那张望不见喜悲的脸,她又崩溃般地搂住荒的肩膀哭泣着。

她不断说着:“对不起。”

荒不知道天照是为她的失态还是为须佐过早的逝去而落泪。他麻木地仰起头,直视着远处逐渐熄灭的落日。

他所有情绪仿佛在那一刻如同一口干涸的井,被旱热吞没,只剩一片焦黑的黄土。

须佐死后,月读曾问荒:“你如今可对自己的问题有了答案?”

荒仍固执地回答:“还没有。我还要去寻找它。”

月读望着他始终倔强的弟子,叹息般地吐出一句话:“我仍是希望你待在我身边。外界于你而言太过陌生,你难道能保证自己不在其中迷失?”

“这于我亦是种历练。倘若不亲自用双眼去见证,我想我终其一生不会再有任何进展。我请求您答应我。”

荒跪在月读前,慢慢伏下背去,将额头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此后,是长久的沉寂。

月读的指腹不断摩挲着瓷杯边缘,直到月光透窗没入已经冷透的茶水中。

最终,月读开口:“你若执意如此,我便应允你。他日若在这世间无容身之处,我这里的门也会为你敞开。”

荒按照原本的计划在四月份的中旬寄住在了须佐家。此时天照已回了学校,家中只剩下伊邪那岐与伊吹了。

伊邪那岐带荒去卧房时,却在荒隔壁的一间房前停住了。

“这是须佐之男的房间。原本是想,你两住一处,也有个照应。”

伊邪那岐说着,目光长久落在那扇失去主人的门上。荒便也一同看着,透过那扇门仿佛望见曾经的须佐。

“要进去看看吗?”

伊邪那岐问他。

荒静立着,点了点头,又似觉不妥,低低补了句:“谢谢。”

须佐的房间是整洁干净的,如同他本人一样。灰色的书桌上齐整地摆着书与笔筒,在白色的灯光下投射出黑色的影子。

而桌前的墙面上贴着几张照片,有须佐自己,有伊邪那岐,有伊吹,有天照,也有荒。

荒盯着那些照片许久,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然后,他便再不曾进过这个房间了。

而活着的人的生活还在继续。

时间总是平等而冷漠地对待每一个人,它不会因你被碎片扎破的伤口而停止把你推向遥远的前方。你只能拖行着一地血迹前进着,直到血液干涸,伤口结痂。

在须佐去世一年后,每个人的生活都在慢慢步入正轨。伊吹仍爱拖着他圆圆的身体东窜西访着,除了饭点外总不见踪影。然而一天里又总有那么一会,荒看见伊吹静静蹲守在须佐房前,仿佛等着什么。

于是他便一同过去,抱起伊吹一同在门前等着。

其实他们什么也不会等来,除了夜晚的风。

荒抬头望去,庭中树木逢春又生,几点粉色的花苞已零星地点缀于枝节间。

已是又一年春天了。

伊邪那岐之前已打过电话,说今晚不会回来,让独自在家的伊吹和荒注意安全。

于是到了傍晚,荒喂完伊吹、洗好碗筷便回房继续预习去了。

伊吹在外面的庭院不知又做了些什么,急促地叫了几声后又恢复了往日里慵懒的声音。平时伊吹也总这样,因此荒并没太在意。只是他的书才翻过几页,门外便有一声异响传来。荒即刻停下了翻书的动作。

此时月亮已经出来了。

月光正铺在门上,透过白色的樟子纸剪出一个慢慢走过的灰色人影。

荒心下一跳,从笔筒中摸出一把美工刀,悄无声息地贴近了门。然而那人并没有打开荒的房门。只这一会的时间,那人影早已走过了荒的门前。而后,荒听到隔壁的房门被拉开了。

荒屏住呼吸,正想着是否要报警时,又听见伊吹在隔壁惊叫起来。于是他拨出伊邪那岐的电话,冲向了隔壁。

门被粗暴地打开的一瞬间,久未住人的漆黑的房里泄进了月光,流淌在那不速之客的脸上。

金色的眼,金色的发,以及嘴角那僵住的、令人熟悉的柔和笑容。

荒愣在原地。伊邪那岐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而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死去一年的友人再度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伊吹却是不管这是有多反常的。它只知道把它捡回家的家伙终于肯出现了,它一爪拍在须佐的脸上,似乎要把这一年的委屈与等待都报复回去。

“伊吹,别闹。”

须佐轻轻抓住伊吹乱拍的爪子,又把那双金色的眼对向门口的荒:“你好像又长高了些,荒。”

伊邪那岐的声音停止了。

荒紧紧握着手中的美工刀,又在某一刻忽然松手。伴随着美工刀落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荒走向须佐。

这不得不说是他过去十几年人生中的一场奇遇——也许人生总要有几次奇遇的,否则就如同一滩死水,无趣到不起波澜。

须佐突然的出现使得天照赶了最早一班飞机匆匆赶回老家,伊邪那岐也暂时请假回到家中。

“……有去看过医生吗?身体会不会有什么异样?”

天照经历了最初不可置信的愣怔后,抓着须佐的双臂来回扫视查看着,似乎要确定什么。

须佐摇摇头:“不用去看了。”

他从一旁的桌上拿过美工刀,在胳膊上划下一道痕迹——流出的不是血液,而是类似植物的透明汁液。

伊邪那岐在旁边开玩笑般地补充道:“虽不知是什么原理,但大抵变成了怪谈里那些妖怪一样的存在了吧。”

“妖怪……?”

天照有些困惑地重复着,然后又将须佐抱紧了:“不管怎么说,回来就好。”

须佐轻轻拍着姐姐的背,以作安慰。

“是啊,能回来就好。”

伊邪那岐轻叹一声。

荒始终在一旁安静地围观着,目光一刻不移地落在须佐身上。他多少是想去说些什么,然而要到开口时,喉咙却仿佛被堵住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此后,须佐又住进了荒的隔壁。此时正处春假期间,荒并不用去上课,也因此多出许多时间留在家中。

天照与他们挑了个空闲的时间把去年埋在树下的酒与铁盒挖出来了。里面冬天的合照被他们三个捧在手里传看着,然后贴到了须佐房间的墙上;而绘马在岁月的冲刷下已开始发旧,须佐重新编了根红绳将绘马重新串起,交到了荒的手里。

“希望能给你带来好运。”

须佐笑着说。

荒从须佐的手心里接过那只小小的绘马,默默放进了外套上贴紧心口的口袋里:“我会收好的。”

天照从房里取出几只小瓷杯,给每人都斟了杯酒。斟给荒时,她特地只斟满了碗底:“虽然度数低,不过未成年人还是少喝点好哦?剩下的等你再长大些再喝吧。”

天照摸了摸荒的头,才发觉荒似乎又长高了些。

“……谢谢。”

荒答着,轻轻抿进一点酒。

先是有些涩口,然后属于青梅与樱花的清香才渐渐漫开,顺着冰冷的酒液滑入腹中。

——他们一年前的约定总归是实现了。

须佐回来后,伊邪那岐有时还会去调侃须佐:“既然你们回来了,我倒省去了那些请家教的钱。”

而正如伊邪那岐所言,须佐开始辅导荒的功课。在某一个须佐刚回来不久的晚上,他正辅导着荒做着假日里的练习题。也许是事情过于奇异,荒有些心不在焉地握着笔,对于写下的答案却并不很有印象。

直到荒第三次把答案填错题号,须佐开口问:“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荒轻轻“嗯”了声,将笔放下了。他静静望着窗外的月亮,如同一年多前月见节的前夕。

然后,荒说:“……我在星空中,没有找见属于你的轨迹。”

“我的……轨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而我并没有找到……确切说,你的轨迹已到终点,应该是永远处在停滞不前的状态了。”

荒转过脸,看向须佐:“但你却又出现了,在你的命运迎来终结后。可我并没有看见你命星的轨迹有任何变动。”

“也许是我的愿望成真了吧。”

须佐微微笑着,月亮映入他的眼中:“能再次见到你们,我想我是幸运的。”

荒的指尖颤了颤。在那明亮的灯光下,他凝视着须佐的脸,感受着胸腔内心脏的跳动。

在之后的日子里的生活与从前并没什么两样。须佐重新进了厨房,代替了荒的位置。但荒也跟着他进了厨房——须佐倒乐于与荒一同处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偶尔帮着打下下手或者教荒一些关于食材处理的技巧。

伊邪那岐便在厨房外欣慰地看着——他在之前烧坏一个锅后,已经被勒令不许踏入厨房一步了。

须佐与荒在这些相处的空隙里总是会聊些什么,频率并不算高,却也足够两人在长久的阔别后重拾过往的记忆。

须佐的活动空间是有限的,受某种莫名力量的影响,他并不能走出门去。于是,他的活动范围便缩减至家中的空间。荒也不常出门,两人就经常坐在一块,或读书或聊天,直到四月的来临。

樱花花期短暂,在最初的绚烂过后,也只剩一地落红。而随着樱花的凋谢,须佐似乎日渐困乏起来。有时他甚至会在同荒解答问题时倒在桌上,沉沉睡去。荒只是默默将毛毯盖在须佐身上,然后望着院中逐渐凋零的樱花出神。

也许须佐第二次的生命早已与这短暂的樱花绑定,同生同死,一年只有那么短暂的十几天可以在这世上活着。

四月上旬过后,樱花完全败落了。须佐不知何时也消失了,随着花的逝去一起。

家里的三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

伊邪那岐照常上班,天照回了东京,荒继续学习着,在空闲时上山去神社中看望月读。

花期短暂,谁不知道呢?

只是那短暂时间里的盛放,也足以令人去缅怀,然后等待着第二年花期的再次到来。

第二年时,须佐从庭院中醒来,却好似忘记了过去一年的经历,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他死亡前的那一刻。

看来,他的记忆同样随着碾入泥土中的花一样消逝了,作为第二年的养分又再次将须佐从死亡后的梦里唤醒。

“人死后的轨迹还会在变动吗?”

荒曾经这样问月读。

“星轨本非由人而生。人的经历、寿命、磨难无一不受世界运行法则所控,星象正是这法则的具象化。人死后,世界所加之与他的法则消失,星象自然不会再有变动。”

月读回答。

荒沉思着,脑中再次浮现樱树下须佐沉睡的脸。

但他仍同第一年时那般与须佐相处着,仿佛时光并不能改变他们之间的联系。

有时荒仍会回到神社的房间内住一段时间。有时是春夏,有时是秋冬。山上的夏夜炎热,却不再有人贴近他的后颈呼吸着,把湿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皮肤上;秋天枫叶红透,却不再有那么一片去吻谁的嘴唇,然后飘落在他眼前。

荒想起须佐在春天时交给他的满是笔记的书。那书最后一页夹着的两片枫叶已失了原本艳红的色彩了,只剩一种枯败的棕色。于是他开始在秋天时带下两片枫叶,重新夹进须佐的书里。

须佐自第二年起开始在手臂上留下划痕,以此来提醒来年的自己时间的变化。他总是不想遗忘的,因为遗忘等于是抛弃了自己的一部分,而他并不想抛下这些。即使不能记起所有,至少知道自己曾参与过,也是好的。

到第三年时,荒在春寒中发起了高烧。而病里的人时常是不太清醒的。须佐用手去探荒的体温,荒便觉得那点凉舒服,扯着须佐的手腕不让他离开。

须佐有些无奈地任他抓着,由着荒把他的掌心覆上荒自己那张被异常的体温蒸到红透的脸。

须佐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剐蹭过荒的脸颊。荒便在梦里皱起眉来,抓着须佐的手又紧几分:“……别走。”

他似觉不够,又用另一只手去覆上须佐的手背:“别走。”

“我就在这里。”

须佐握上荒满是汗的手心,要让他彻底安心似的。于是荒便枕着那只冰凉的手沉沉睡去了。直到高烧彻底褪去,便只剩几瓣樱花压在荒的脸下了。

此后,第四年,第五年。

荒在五年间的个子也如春日的树苗般一天天地拔高着:先是高过须佐的肩膀,然后是与须佐等高,到最后,他已高过须佐了。

须佐在第五年醒来时看见已经长大成人的荒是有些讶异的。他的记忆停留在车祸前,而那时荒却还未高过他的肩膀。

“荒?”

似乎是不确定,须佐试探地喊了一声。

“嗯。”

荒抿紧唇,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回应。相比于少年时,他的身形更显高大,神情也愈发冷淡,似乎将所有情绪都敛进看不见的角落里了。

须佐下意识地卷起袖口,一列疤痕正整齐地布在他的手臂上——一共五条。

五年了。

原来已经五年了啊。

须佐从樱树下站起,满身花瓣便随之散落下去。他很是感慨地盯着荒看了好一会:“你长高了许多,已比我还高了。”

“……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是啊,很久了。”

须佐朝荒笑了笑。也许是刚醒来的缘故,那略显青涩的脸上沉淀着一种极深的倦怠。

荒今年已21了。而须佐的时间永远停驻在18岁时,不会再变动了。

伊邪那岐正举着手机坐在敞着门的屋里,在同已参加工作的天照视频通话中。他轻咳一声,提醒两人:“外面冷,你们进来说吧。”

于是这一年一次的短暂团圆又拉开序幕了。

荒的话仍然不算多,但在须佐面前,两个人又好似能天荒地老地聊下去似的。

在此时,须佐才知道荒已参加完今年的高考。他上学上得晚,毕业时的年龄也比同届人大一些。

荒选的大学离这不算远,却也不近。只保持着一个中规中矩的距离,似乎随时能选择远去,或是回来。

而今年的花期好像更短了。不过几天,须佐便开始昏昏沉沉地犯着困,似乎随时就要睡去,又不醒来了。

他时常在与荒对话时抱着伊吹睡去。上一刻两人还在庭院中对月谈天,下一刻须佐便能靠着门框睡去。荒总要费些力气把须佐抬回房间,然后在须佐身边守一会。他开始觉得两人之间的相处愈发短暂,也许哪天便再也无法相见了。

荒把手靠近须佐熟睡的脸,手指微微屈着,仿佛要抚摸须佐的脸颊一般。然而,他的手只静静悬在须佐的脸旁,便再没有更近一步的动作了。

有时候,思念大抵更像酒。岁月只会使它的味道愈发醇厚浓烈,直到熏满心窝,让人在那深沉的思念中感受心脏躁动而疼痛的跃动。

恍惚间,荒在那跃动里想起十五岁的夏夜。他被满身燥热逼得不清醒时,本能地摇着头抗拒须佐的帮助。然而,那时他的脸却在无意间贴住了须佐的脸颊——是滚烫的、柔软的。

那一刻,荒在高热中又感到心脏剧烈的震动。

但荒从不去握住那些年少的悸动,正如他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把春天的樱花留至秋天。

荒站起身,轻轻关上了须佐的门。

那年少的梦便被他关在门后了。庭院内,樱花在夜色里飘坠,如同星星点点的星光自枝头落下。

隔日,须佐房里的被窝只剩下一地樱花瓣了。

伊邪那岐坐在回廊下,看着庭院内的樱树,意有所指地对荒说:“春天每年都会来的。”

荒缄默不言。

是的,春天每年都会来的。但他并非余生每年里都能见到庭院里的樱花盛开了。

“这孩子总想出去看看,可惜他已经没这个机会了。荒,代替他去看看吧。”

伊邪那岐开口道。他的字词似乎怀着些重量,如同一捧厚实的土,压在了荒的心尖。

“……我会的。”

荒说。

他想起曾经自己的问题:命运是什么?

荒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去回答过去的自己。但他如月读所言开始学会接受不完满命运,却又不愿为命运所控制。他总要在看似既定的结局前去寻觅新的路途,去寻找自己的答案。

时光永远推移着他向前走着。今年的春天结束了,便又将他推向更远的未来,奔赴往下一年的春天。

荒的指尖不自觉地覆上胸口。那里正挂着一只绘马,发黄的木牌上唯有那一行黑色的字体仍清晰可见。

伴随一阵风吹起,衰败的春意掠过荒的指尖,掠过满是落樱的地面。荒听见列车驶过铁轨的声响。无数樱花被飞速驶过的列车卷起,随着沙尘一同飘向远方,直至它短暂的一生迎来终结。

                         奔赴春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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